第12章

就在我跟張復恆之間開始萌生曖昧，好樣有那麼一點點交往可能的時候，來自命運的阻擾卻突然從天而降，讓我們有將近五個月的時間，都見不到面。

所謂命運的阻擾，不是張復恆的經紀人，也不是什麼身分階級的差距，而是新冠肺炎疫情在台灣第二次爆發。

2021年五月，新冠肺炎疫情首次在台灣大爆發，歷經了三級警戒管控，疫情於下半年趨向平穩，民眾的日常生活也逐漸恢復正常，我差不多就是在這個時間點轉職，來到桃園這間複合式書店任職。

然而，2022年一月下旬，疫情再次蠢蠢欲動，由於此時防疫的規定與強度，已不若去年三級警戒時期那樣嚴謹，因此普遍預期這次的爆發速度將來得更急更快。

政府單位和民間團體針對防疫進行緊急應變，各種大型演出、團體課程等群聚活動，統統自發或非自發性地取消，或者無限期延後，其中也包括了張復恆週末的股票投資講座，以及本來打算開辦的週間小班制技術課程。

於是張復恆和我，也從當初說好的兩個月後見，變成了五個月不見。

雖然中間他打過幾次電話給我，但是感覺得出來，他似乎也因為疫情的關係，變得焦頭爛額起來。

張復恆在台北的實體課程泰半都取消了，不過他的經營團隊積極轉型，馬上把腦筋動到收費線上課程上。儘管線上課程的收費金額，比起實體課程少得多，但是參與學員的總人數得以更多，獲利更為可觀。

只是對於講師而言，線上課程與實體課程所要準備的素材、流程頗為不同，等於要重新規劃安排，而且線上課程更不容許出錯，畢竟所講的每一字、每一句，都會在網路上留有記錄。導致張復恆肩上背負的壓力比以前還要大，他在電話中跟我抱怨與傾訴了很多，我也愛莫能助，畢竟我現在連他的面都見不到，只能透過電話表達支持之意。

漸漸地，張復恆打電話給我的頻率變低了，他應該是忙得連跟我訴苦的時間都抽不出來。

而我這邊的煩惱也沒少過，疫情影響所及，百工百業都深受其害。

書店生意一落千丈，本來舉辦的各式室內與戶外課程都取消了，不僅少了場地費的收入，那些學員因為參加課程而順便入店消費的附加收入，也一併失去了。

至於原本習慣來書店買書的客人，紛紛轉往網路電商購買，而平常會來店內喝咖啡的客人，不是不再出現，就是改成外帶。

書店的來客數下降至以前的五分之一左右，幾乎可說是慘澹經營。

看著書店每日悽慘的營業額，我很擔心自己飯碗不保，想著老闆會不會連我的薪水都付不出來。

還好老闆夠挺，沒有說要辭退我，只說以後客人不多的時段，都不請工讀生了，我跟他輪流排班就好，反正來客這般冷冷清清，好像不一定需要兩個人顧店，他可以多些時間回家陪小孩，我也可以偶爾輪休放假。

由於減班的緣故，我領到的薪水變少了，但至少還保有工作，不至於失業；而且工作內容變得很輕鬆，很多時候都是看著窗外發呆，偶爾出餐、出咖啡，服務店裡那位唯一的顧客。

對，那位唯一的顧客就是鍾梓軍，他不僅風雨無阻，連疫情都無法阻止他每一天到訪。

在這段期間，整間書店時常都只有他一位顧客，由於戶外課程全都暫時停擺，他大多數時間都待在室內，坐在那張他慣坐的單人沙發，與在書店裡閒晃打蒼蠅的我大眼瞪小眼。

好啦，更正一下，他沒有瞪我，甚至不常看我，他通常都低著頭專心看書，有時用用電腦，有時看著窗外出神，若有所思地啜飲一口咖啡。

不知道是不是他真的太無聊了，偶爾也會想找人交流一下，某一天我替他準備好他的午餐——花椰菜肉醬麵，並通知他過來櫃台領取時，他突然找我搭話。

喔，忘了說，鍾梓軍每天幾乎都從書店開店待到閉店，所以他通常會在店裡吃午餐，而且他很遵守「禁帶外食」的規定，只點用店裡販售的食物。偏偏我們店裡提供的食物種類有限，比較像正餐的只有一道花椰菜肉醬麵而已，但鍾梓軍像是永遠吃不膩一樣，每天都點這道毫無新意的料理作為午餐。

「那個……張復恆最後一堂課講到的那幾隻飆股，妳有買嗎？」鍾梓軍手上拿著那盤麵，站在櫃台前直勾勾地看著我。

「呃？有啊，不過我只買了其中一支，中美晶。」我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回答得這麼老實，可能是他提問得過於突然，導致我沒有防備。

「中美晶，妳果然買了這支……這支的基本面、體質和獲利都很好，不過好心勸妳一句，如果帳面上有賺錢的話，這幾天最好趕快出掉，應該說就算沒賺錢也要出掉，不要抱到過年後，最好見好就收，獲利入袋為安。」

「為什麼？」

「中美晶有間子公司環球晶，最近可能會有狀況，環球晶雖然是中美晶的子公司，股價卻比中美晶高很多，環球晶的體質及獲利很好，但是環球晶前陣子在談併購德國某公司，那個案子這幾天可能就會有結果出來。」

「什麼結果啊？」我好奇追問。

「併購成功，或者併購失敗。」

「你預期將……併購失敗，然後股價會下跌嗎？」

「我確實覺得有可能失敗，但即使併購成功，股價也可能會跌。」

「啊？為什麼？」我一頭霧水。

「之前環球晶的股票，最高曾漲到九百元，相較一年前幾乎是翻倍，原因之一就是意欲併購德國公司的消息傳出，這代表預期併購會成功的利多效應早就發酵，股價已經先一步超漲上去，之後就算真正宣布併購成功，恐怕再漲有限，甚至有些短期投機者，還會想要獲利了結，出現類似『利多出盡』，股價反跌的下場。」鍾梓軍神情嚴肅地提醒：「更別說萬一併購失敗的話，之前因為對併購案有期待，而超漲上去的股價，就會一口氣崩跌下來。」

「所以利多消息不漲？利空消息更是要跌？不管發生好事、壞事，股票都要跌價？哪有這樣的？」我目瞪口呆，忍不住提出抗議，不是抗議鍾梓軍做出的分析，而是抗議股票市場的無情。

「不好意思，就是這樣，股票市場是很沒有理智的，就算畫再多的線圖、分析再多的財報，股市最後的漲跌也時常會出乎意料。因為決定股價漲跌的，不是科學，而是人性。科學可以分析，人性卻難以捉摸。」鍾梓軍淡淡地說。

「那你為什麼要告訴我？你有這麼好心？」我不懂鍾梓軍的用意。

「我不是說過了嗎？看到盲人快要掉進坑洞裡，我實在無法不出言提醒，當然妳可以不相信，我的預測也不一定百分之百準確，不管妳賺錢或賠錢，我都概不負責。」

說完，不等我回話，鍾梓軍便逕自端著他的花椰菜肉醬麵回座享用。

這是自我與鍾梓軍相遇以來，他對我做出最友善的一段發言，所以我很難得地沒有生氣，也不覺得他討厭。

也或許是如今書店裡時常只剩下我和他兩名人類而已，實在犯不著再把關係打壞，以免連個可以說話的對象都沒有。

十來天後，我不僅對鍾梓軍的印象全然翻盤，甚至萬分感謝他。

這份感謝，使得我向他展現了從未有過的善意。



＊

過完年後一週，書店恢復營業，鍾梓軍自然照例出現。

鄰近中午的時候，搶在鍾梓軍走過來櫃台點餐之前，我先一步把一份熱騰騰的花椰菜肉醬麵端過去給他。

「今天的午餐我請客，雖然還是花椰菜肉醬麵，但是我特別幫你加了一把麵，花椰菜也多放了好幾朵。」

今天我不但請鍾梓軍吃午餐，還服務態度絕佳，把餐點送到他的桌前。

「妳請客？為什麼啊？妳該不會……吐口水在裡面吧？還是說店裡庫存的花椰菜快過期了？吃不完也是浪費，所以乾脆都給我吃？」鍾梓軍對我的善意充滿疑惑。

「拜託！花椰菜哪會隨便過期啊？花椰菜很好保存、冷凍後不太會變質，算得上是最青春永駐的抗氧化蔬菜耶！」我替自己及花椰菜澄清。

「那就是麵快過期了？」

「不是啦！我就不能……偶爾對你友善一點嗎？好歹你也是書店的常客，這段期間疫情爆發，你的消費快變成書店主要的收入來源了。」我訕訕地說道。

「妳對我友善，我真的好不習慣，還有點害怕。」鍾梓軍滿臉狐疑。

「不是啦！我是真的想請你吃飯，以表達我的感謝。過年前你建議我賣掉中美晶，那時我雖然半信半疑，但還是照做，畢竟聽說你是財經專家，你的建議應該有所本……結果這幾天新春開盤，中美晶股價大跌，新聞有說是因為中美晶的子公司環球晶，併購德國的公司失敗，導致失望性賣壓出籠……就跟你日前提醒我的一模一樣。」我很真誠地向他表達自己的感謝，「托你的福，我賣掉那支股票了，不然我本來打算一直抱著不放，你讓我避開了這幾天的下殺，少賠了很多錢……好啦，老實跟你說，我大概少賠了兩個多月的薪水。」

鍾梓軍恍然大悟，輕輕一笑，「能讓妳少賠點錢，我是很高興啦，就像是做了件善事，累積了點功德值。不過我要糾正一下，我不是什麼財經專家，我不在業界了。」

「但是張復恆說你以前……」

「以前的事我不想提，我已經退休兩年多了，現在是個無業遊民。」鍾梓軍臉上的笑意瞬間消失。

「喔……」我感覺自己像是撞上了一堵牆，鍾梓軍似乎變得冷漠了幾分。

我忍不住在心裡抱怨，馬的！鍾梓軍一定要這麼難親近嗎？好不容易稍微可以跟他聊上幾句了，他又擺出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態度。

「抱歉，我不是要潑妳冷水，只是比起投資市場，我現在更加關心的是妳們這間書店。就目前每天的來客數，營業額恐怕相當有限……書店還經營得下去嗎？」可能鍾梓軍自己也意識到，他方才回話的態度過於冷漠無情，於是主動關心起書店的營運困境。

哼，這還差不多！至少這傢伙還算有點人情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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